товари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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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dover]

1936年,弗朗西斯再一次见到亚瑟,是在伦敦昂贵的摄政街头;海岛的深秋季节风雨更甚,乔木叶纷纷飘落,亚瑟•柯克兰一手轻轻按着帽子,一手拎着一只巨大的黑伞,身上的深色呢子大衣逆着风被吹翻一个角,皮鞋避开小小的水洼,疾步穿过落叶组成的雨幕姗姗来迟。他很完美地融入伦敦,直到略显突兀地停在弗朗西斯面前,画面都像一帧枯燥的无声电影。他正值三十六七岁,身体劲瘦健康,不蓄胡须;在一战期间作为反战者拒绝入伍,因此不曾落下任何旧伤或者残疾。此时柯克兰正在他英格兰银行董事的职位上大展身手,从大萧条之中拯救垂危的资本主义;事实上,像亚瑟柯克兰这样从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毕业,十九岁时就作为秘书参与了凡尔赛条约拟定的英国人,如果不能在事业上发展到如此地步,反而令人惊讶生疑。

弗朗西斯,瘦消了些,仍然是一幅法国绅士的打扮;在骚动不已的巴黎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他曾凭借着一腔热情投身一战,最终发现自己仿佛在一场幻象中打了一仗,除了无数的死亡和一片片废墟,法国一无所获。如今他疲于关心报纸和民族情绪,沙龙和美国船票,日日闭门不出,除了知道欧洲情势日益告急,夜晚入睡自己需要更多吗啡之外,便不懂得更多。法国人,奥地利人,该跑去美国的早都跑了,剩下的一些舍不得自己祖国,或者不愿相信末日将临的人,正在焦躁地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有的涌进比利时的奥斯坦德海滩,有的假装要去荷兰看维米尔的风景画,还有的,像弗朗西斯一样坐上渡轮去了伦敦,美其名曰探亲访友。

弗朗西斯就在不知所措时接到了亚瑟的电报。他邀请他来伦敦换换心情,帮他看看几幅画是否值得从拍卖行收藏下来;并且打算将弗朗西斯留在伦敦。直接说出意图是不可能留下倔强的法国人的----弗朗西斯不停地向亚瑟重复,大战已经结束了,短期内不会发生新的战争;德国的目标在苏联,何况有比利时,荷兰,瑞士,无数的中立国搁在法德中间;但是亚瑟和他的一众剑桥同事从不这样认为。只有欧洲大陆有这样绝望的乐观主义精神,伦敦和纽约的人们早已关门闭户,准备好迎接一场与他们隔着大洋的暴风雨了。

亚瑟 柯克兰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一边仔细地维持着不列颠与殖民地和欧陆的关税,坚决否定那些有可能遏制战争,但是损害英帝国体系的提议;一边拍电报给留在欧陆的旧相识,想要将这些颇有才华的老朋友留在尚且安全的伦敦。罗德里赫只回了他一个多谢顺颂,弗朗西斯倒是亲自来了伦敦,并且帮助这个狡猾的英国人从一位难民手里低价买下了乔治•秀拉(Seurat)的《Un dimanche après-midi à l'Île de la Grande Jatte》*,但是没有留几天便看出了亚瑟的意图,很快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英国,顺便带走了他们在一战时相识他送给柯克兰的自画像。

他们并没有话不投机。在战时初遇,以及刚刚停战时,尚且年轻的两人各自带着自己母国式的浪漫;何况身处Bloomsbury文化圈的亚瑟本身便对性持开放态度,弗朗西斯又是个法国画家,两人的风流韵事也是一些文人私下谈论的话题。过了艰难的二十年代,两人成熟了些,世故了些,只不过是在为了各自的英格兰和法兰西殚精竭虑。

亚瑟是个经济学家,大多数相识是历史,古典或者政治学家,相对而言缺乏艺术品鉴力。他那在剑桥出众的香槟和干邑鉴赏能力,身后尽数捐给母校的欧洲名画,个人魅力中的欧陆和拉丁部分,几乎全部来自弗朗西斯。大战刚刚结束后,法国物价低廉,亚瑟听从弗朗西斯的建议买下了不少著名的画作。最经典的一幕是,亚瑟半夜乘政府的车从德加的拍卖会回来,把自己的战利品,塞尚的画作放在街边,然后微笑着,用手杖冲弗朗西斯指了指。弗朗西斯又气又好笑,先冲过去将画抢进屋里,然后兴奋地将英国绅士抱起来转了好几圈。愚蠢的英国财务部代表人毫无眼光,亚瑟则在弗朗西斯的指点下买回了几幅德拉克洛瓦的素描,塞尚的静物和安格尔的《裸女》,并且将塞尚的画送给了波诺弗瓦。尽管柯克兰喜欢向弗朗西斯估算这些艺术品的投资价值(但他从来不卖),或者从他来自威斯敏斯特的眼光评判法国和意大利的画作,法国人仍然很喜欢他的这位朋友,愿意中肯地为他在艺术方面提供意见。不过那副秀拉的《Un dimanche après-midi à l'Île de la Grande Jatte》,是弗朗西斯能为亚瑟挖掘的最后一幅画了。

弗朗西斯回国后不久,西线的战事就爆发了。亚瑟没再听闻过弗朗西斯或者罗德里赫的消息,但是他一直相信他们还活着。直到有一天,他在空袭的警报声和炸弹激起的尘土中从伦敦丽兹大酒店向防空洞奔跑,那一瞬间,他突然相信弗朗西斯早已死了。那种预感一刹那便消失了,他也不再允许它在脑海里占有一席之地。二战结束后,弗朗西斯仍然杳无音讯。亚瑟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从未停止为英格兰贡献才智;不久他便与一位美丽的俄罗斯芭蕾舞演员成婚,着手伦敦的修复和布雷顿森林会议,之后是徒劳地试图制止法德联合成欧共体,或者忙于将破碎的英帝国东拼西凑。他很少离开伦敦,更不再踏上面目全非的欧洲大陆;直到接到罗德里赫在纽约饮弹自尽的消息,他去美国参加葬礼时,在美国的博物馆看见了许多欧陆的画作,才不由得回想起以前的时光。他走走停停,仿佛同老友会晤一般打量这些熟悉的画作,直到他看到那副他送给弗朗西斯的,塞尚的《六个苹果》,写着发现于巴黎,这恶毒的答案才正式向他宣布。亚瑟 柯克兰站在那副静物前定定地看着,却只看到最后一次见到弗朗西斯的场景,深秋的伦敦冷风瑟瑟,摄政街落叶如雨,他一身灰色风衣,嘴里叼着香烟,枯萎的叶子沿着瘦削的肩膀落在地上。亚瑟想买下它,带回巴黎;弗朗西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时雀跃的样子在脑中仍然如此生动,亚瑟 柯克兰不忍心让它独自留在大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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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nday afternoon of la grande jatte. 中文翻译不确定

谨以致敬J•M•凯恩斯,史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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