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利纳情书
王耀在索邦第三大学读书时，常去造访拉丁区的书店。从第五区那间巨大的Gilbert Joseph到塞满加拿大人的修道院书店，出于巴黎生活的繁忙和疲惫，王耀时常在其间流连忘返。他在高中期间第二门外语便选择了法语，因此英语早已废弃多年；他带着一张精致的亚洲面孔在书架中间挑选左拉的法语著作的样子令很多巴黎人青睐。
弗朗西斯也不例外。
王耀第一次遇见弗朗西斯，是在并不常去的阿苏利纳书店。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莫迪亚诺的旧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其上原主留下的花体法语和购书日期；这时王耀感觉到一道温柔和煦如同巴黎阳光的目光落在身上。他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咖啡桌边的弗朗西斯。他穿着灰色的羊毛衫，虽然面色憔悴，但常含情意的紫色眼睛在书店的角落微微发光。没有偷窥和被偷窥者的慌乱尴尬，两个人目光对视，弗朗西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从那天起，王耀便无法忘记那双眼睛。他在拉丁区制造了无数犹如电影情节的偶遇，在寻觅时一不留神撞上从路易威登迈步出来的弗朗西斯，或者在寿司店巧遇用餐到一半的法国人。很快王耀从索邦毕业，决定留在巴黎的翻译公司工作；然后像一只嗅到了猫薄荷的猫一样，慢慢接近了弗朗西斯的生活。
弗朗西斯是一个小说家，在圣日耳曼区有一套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慢而平稳的电梯，铺着厚重的红色地毯的台阶，还有标注着波诺弗瓦姓氏的邮箱，时时刻刻牵引着王耀的思绪，引诱他进入那间干净古旧的小屋。弗朗西斯邀请王耀共进晚餐，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奶酪，香槟和鲜果；旁边的架子上存着一排排落满灰尘的红酒，一只傲慢的长毛猫站在其上向王耀宣誓这间厨房的主权。等到他们共进晚餐的次数多过了路易十四的情妇，王耀才第一次留下来过夜。弗朗西斯温柔而热情，将他搂在怀里时还未曾脱下那件羊毛衫，苦涩的红酒和香甜的圣罗兰香水将王耀裹住，卷进巴黎夜晚温柔的洪流。
第二天醒来，弗朗西斯已经将手臂撑在他耳边，轻柔地整理着王耀的长发。弗朗西斯擅长生活在梦幻之中，也擅长将人拉入梦境。长毛猫钻进两人之间，因为王耀身上沾满弗朗西斯的气味而格外友好。它的舌头落在王耀肩上，恰如法国人的笑声和低语一样温存。
弗朗西斯没有说起过承诺或者确认关系，但是王耀已经不能自拔。那个周末，弗朗西斯带他去里沃利大街，在杜乐丽花园走廊开放的最后一个小时带他穿过星星走廊，然后两个人在沙特莱的小酒馆喝一杯，生活在巴黎最中心，最美丽的部分，却带着不自知的潇洒慢慢散步过圣米歇尔桥，东边遥远的埃菲尔铁塔在夜晚闪烁着旖旎的光，每一个场景回想起来都令王耀感到如梦似幻。
冬天到来，圣诞节时王耀决定将事情说清。拉法叶，歌剧院和巴克街装点着一成不变的圣诞灯火，巴黎的街头表演像是卡了带的录音机，年复一年地回忆着八九十年代的爵士或者音乐剧。王耀掰开爱人的手心，食指在他的纹路上划过；他问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弗朗西斯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我得了癌症，半年前知道的。”弗朗西斯从怀里拿出圣诞礼物，轻轻地吻了一下本该送给王耀的项链，然后将它扔进波光粼粼的塞纳河，“原谅我，不能这样和你在一起。”
王耀捞了一下，没有抓住那枚闪光的黑曜石。
病情开始恶化时，王耀不顾弗朗西斯的反对，陪他治疗了三年。第一次剃去一头金发后，弗朗西斯逃避了王耀一周；最终在医院的卫生间，王耀找到了背对着他的爱人。他唤了他一声，弗朗西斯低着头，不肯转身；王耀从背后摸着他瘦削的脊背，将一枚订婚戒指留在他裤兜里，关上门，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第三年的春天，弗朗西斯痊愈了。王耀的公寓搬去了城郊，只能时不时到圣日耳曼区看望弗朗西斯。他恢复得很好，金发逐渐长回能够扎起小辫子的长度。弗朗西斯仍然对他温柔相待，但是没有提及订婚之事。他们坐在花神咖啡馆的暖屋里，一言不发地读着各自的书；弗朗西斯时而拿出笔记本写他的故事，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
终于有一天，王耀再次走进多年不曾造访的阿苏利纳书店。他看见弗朗西斯坐在咖啡桌前，穿着灰色毛衣，金色鬈发闪闪发光，紫色眼睛满含情意，恰如多年前的春天----除了他带着戒指的右手紧握着另一个人的手。王耀藏在书架后，偷偷地听着。
“亚瑟，我不能离开他。”
“他陪了我三年，在我生病的时候。”他的声音蕴含着温柔的悲哀，“是我的错，我不该一得知生病便将你赶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下来；但现在......我不能就这样抛弃他。”
“我应该怎么做，亚瑟？”王耀听见弗朗西斯的声音中流露出压抑的痛苦。
“你应该和他在一起，弗朗西斯。”
“但是我爱你。”
王耀知道这场从阿苏利纳开始的梦该醒了。他只听到这里，便匆匆离开。也许从一开始他便误会了两人的情愫，但他不需要怜悯和愧疚，尤其不能承受来自弗朗西斯的怜悯。巴黎令每个人忘记自己的归属，忘记真正的生活，转而为虚幻迷离的快乐蒙蔽双眼。王耀来不及悲伤，只为了清醒过来而感到释然。
等弗朗西斯回到家，打开门，一只信封从门缝上掉落下来。他捡起信封，手指捏到一只戒指的形状；信封上只有一句话----
祝你幸福。
王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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